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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桥教授的家书

2007-02-07 19:13:00 来源:博览群书 屹 宇  我有话说

中国自古就有家训的传统,而家训有很多种形式,一般说来,有比较完整而系统的专书,有约束家庭全体成员的家规条款;有通过书信对子女进行教育的教子书;还有诗文、格言警句等形成的规约文字。这种种形式的家训在中国漫

长的历史中留下了大量晓喻后世的杰作。在专书方面,当然首推北齐颜之推的《颜氏家训》,被誉为“篇篇药石,言言龟鉴,凡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,奉为明训”;家规方面,过去大户人家一般都会立有规诫条例,以树立门风;而提起家书,人们自然会想起曾文正公家书。近代以来,曾氏的教子书成了中国人教育后辈的范本。但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家训,其内容主要是传统儒家思想的道德规范,孝悌、励志、劝学、修身、处世、治家、为政、婚姻等等,仍然集中在人伦关系及相应的道德规范上。

人们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,一部《傅雷家书》曾经风靡全国,并且长盛不衰。那部“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……苦心孤诣、呕心沥血的教子篇”已经超出了传统家书的内涵,首先,父亲与儿子以平等的态度来谈艺术、谈人生,这种立场的转变已经打破了传统的父子关系,触及到中国人的长幼尊卑观。而正是怀有这种父子平等的态度,傅雷才写出了以往中国家书从未有过的内容。这种立场的转变不能不归因于傅雷留学西方、接受过西方观念的影响。其次是《傅雷家书》的内涵,作者和儿子谈艺术、谈人生,有大量涉及西方的内容。但在根本上,《傅雷家书》的精神仍然是中国的,表达的是一位中国父亲对儿子的关爱。

再看西方,他们似乎也早有家训的传统。古罗马西塞罗的名篇《论义务》,是写给儿子的;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,西方出现了不少这类教子书,是专为年轻绅士而作的。这些教子书关注道德和社会行为方式,注重个人性格的培养、情趣爱好的养成和社交礼仪。在十八世纪的英国,这类书也颇为流行。简・奥斯丁的小说即具有courtesy book?训诲书?的意味,切斯特菲尔德伯爵写给其私生子的家书影响广泛,是那个时代最著名而又充满争议的家书。切斯特菲尔德伯爵虽以辩才无碍、仪态优雅和教养高贵而名重一时,但他肯定是因为写给他儿子的那些信而为后人所知。他几乎每天给他儿子写一封信。他的《致爱子书》就是教育他的儿子如何成为一个高贵的绅士,告诉儿子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如何举止得体,如何保持人的尊严,乃至如何进门、如何穿着、牙齿假发指甲如何打扮,可谓无微不至。

然而,无论中西,家书总不是单纯的教子书。人们可在书中读出另外的东西。《颜氏家训》后世有人质疑作者的写作动机,斥其掌握了一套庸俗的处世秘诀,是“老世故语”。也许不是为了教子,而是为了借此向后世显示其生时的显赫,“立身扬名”。切斯特菲尔德的《致爱子书》虽然原本并非为出版所写,但也被大文豪约翰逊博士讥为“教妓女如何守贞,教舞者学习仪态”,免不了做秀之嫌。以此质之,性落拓,喜放言高谈、臧否人物无所顾忌的郑板桥,在其写给堂弟的不多几封信中,则率性而谈,看法多不流俗;无论讲史论世,评诗谈艺,都富真知灼见,而又曲尽人情,与曾文正公家书的一脸道学相去甚远。傅雷身处逆境,余生为爱子所系,字字心血,而他一生耿介,自无今日习见的做秀之理。可见,如果不知人论事,家书的写作动机和方式是常常会引人怀疑的。

还有另一种家书。商务印书馆近期出版的《给莉莉的信――关于世界之道》,有别于我们以往看到的家书。这部由30封家书构成的专著,回答了作者拟想中的十七岁外孙女关于世界之道的提问。作者艾伦・麦克法兰是英国剑桥大学人类学家、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,一生研究人类学,他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待人这种动物,从个人层面出发,进而纵览世界文明,横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,意在用他一生的研究心得为其外孙女剖析大千世界中人的种种,可以说,本书直接的读者对象是他的外孙女,同时也是所有与之年龄相仿的青少年;甚至缺乏相关知识和思考的成人阅读本书也不无裨益。推而论之,本书既是一部家书,也可以说只是借用家书的形式,把私家的教训和公众的阅读结合在一起。

这本书的内容也呈现出与旧有家书不同的另一番形态。作者以客观的立场,借助人类学观察,结合其他社会科学学科,把人的问题――从自然属性到社会属性的问题,归结为8大类,又30个专题。从追问人是谁、人所由何来、人的种族国家,继而探讨人的爱与友谊、人类的暴力与恐惧、知识与信仰、权力与秩序、自我与他人、生与死,身心关系等等基本的核心问题,最终对人以及人所处的社会各方面的问题给出了解答,以期人们通过历史的经验来阐释当代文明,理解什么样的时代潮流在裹挟我们向前,而人类又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走向进步。作者说,书中的“所有信件都包含有一个基本信念,那就是,人类各文明的历史中确实存在常规的趋势或规律”,认识这个趋势和规律,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我们所处的时代。

作者是把人类作为地球上的一个物种来对待的,他已经不再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那样,把人类作为“宇宙的精华,万物的灵长”一味赞颂,而认为“人类是悖论的化身,是矛盾的集成”。作者开宗明义地写道:

人类真是莫名其妙啊。他们明明只是动物,可他们好像自以为别具一格。他们拿不定主意,到底应该看重自己的精神还是肉体。他们也委决不下,到底应该看重自己的感官还是思想。他们自视不朽,而终于要死亡。他们自诩为造物主,却沦为许多其它物种的爪下牺牲。他们聪明绝顶,然而这份智慧只不过把他们引向愚行和无理取闹。他们自称是真理的唯一判官,却在谎言中度日。他们不乏仁爱之心,却不惜光阴地彼此仇恨、互相损害。

人类是合作的生物,然而他们也极其自私。他们有能力创造伟大的艺术,却把世界弄得丑陋而混乱。他们用种种神奇的技术创造了巨大的财富,但他们大多数生活在有辱尊严的贫困之中。他们热爱和平,却无止弗休地杀戮。他们竭力追求平等,却又发明和维持说不完道不尽的不平等,设置在阶级之间、教派之间、男女之间。他们鼓吹宽容和理解,却为了不同的信仰而相互折磨。

虽然人类在地球上造就了伟大的文明,但也为自己和其他物种制造着不幸。作者的笔调似乎不无悲观,他是在呼唤人们直面危险而混乱的大千世界,认识人类自身的真实面目。

有意味的是,作者提出问题大多不故作高深,这些问题往往来自我们的日常生活,人们习焉不察、不假思索罢了。比如:为什么家人总难相处?为什么要生孩子?为什么我们会生病?作者都能以小见大,从生活现实中引发出发人深省的哲理。而另一些问题,暴力是必要的吗?民主运行良好吗?增长有哪些局限?貌似带有某种学术性,却无一不是我们人类现实中的重大问题,也是根本问题。这让我联想起另一位西方教育家莫提默・J・艾德勒的著作《如何思考大观念》,那本书通过52个问题,阐释了西方文明中最基本的103个观念,和本书有异曲同工之妙。不过,艾德勒的著作学术味道更浓,是就西方文明的精华作哲学的思考,本书则着眼于人类本身,兼顾东西方文明,探究人类的现状和未来。

无论采用怎样的形式,无论作者写作动机如何,家书首先是教育下一代的教子书。历史悠久的传统家训,或许应该增添一些崭新的内容。我们传统的家书并不缺乏道德训诫,倒是缺乏对人和世界的基本认识。板起面孔的教训,难免让读者怀疑其作者的用意,而像《给莉莉的信》,抛却教训,重在辨析明理,启发思考,无论形式上还是内容上,都远远超越了传统家书的范畴。这或许可谓西方式的家书,抑或现代家书。

(《给莉莉的信――关于世界之道》,[英]艾伦・麦克法兰著,管可?、严潇潇译,商务印书馆2006年6月版,22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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